↑↑秋日临窗。字台前坐的便是仰慕已久的朱家溍先生。我坐在对面一只红木圈椅上,看八六老人,身心健朗,不见龙钟之态;院中拍照,台阶上下,步履轻捷。对我的问题,他字句斟酌,出语成篇,绝无絮赘。↑↑↑
↑↑↑书香门第说“书香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对书是否果有其“香”,论述精彩:“宋元刊本、明代精刻名抄‘书香’自不待言,康、雍、乾三朝武英殿修书处的木板书、铜活字和聚珍板,以及苏州诗局、扬州诗局、楝亭家刻本等,都是刻印精良,墨香四溢。”但书若生‘香’,还须条件,要:“几案精严、庋置清雅”,唯如此,才会和着庭院中四时的花气,闻到真正怡人的书的幽香。↑↑↑
↑↑↑关于“书香”的雅谈,初闻虽是闲趣,但细想,却也只有眼前这位“曾经沧海”的老人才谈得出,因为那是来自他切身的体味,来自他几代“阀阅”,诗书相继的家世的薰染。↑↑↑
↑↑↑朱家溍祖上,累世为官,近代最显赫的是高祖凤标。这位道光进士,官历道、咸、同三朝,几乎做遍了六部的尚书,后因“老成端谨,学问优长”,同治皇帝“命充上书房总师傅。”其曾祖、祖父也都是同、光朝的大员。父文钧↑↑↑(↑↑↑翼庵↑↑↑)↑↑↑,早年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,先在民国政府任职,后被聘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,是近代著名的古籍、碑帖和字画鉴定家。百年“书香文脉”延至朱家溍,使他身上积淀了深厚的中国古文化底蕴,天然承传了绝恶俗、趋清雅的高致。家学与自砺很早就使他学识卓于同侪。从考古到音律,从宫史研究到园林建筑,人们很难测度眼前这位老人胸中所学,何处是底,何处为涯。↑↑↑
↑↑↑“御题”是假的↑↑↑
↑↑↑“您认为一个文博工作者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”我问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毫不犹豫地说:“还是那句老话,首先要多读书。”说着话,老人随手翻开一本唐末、五代画家刁光胤的花卉写生册,指着一幅猫下的一开题字说:“这里写的是‘乾道元年仲春御题’。乾道,是宋孝宗的年号。所题‘白泽形容玉免毛,纷纷鼠辈命难逃’,故事出于南宋文学家刘克庄的作品,但乾道元年为公元1165年,而刘克庄却生于1187年,孝宗怎么能用22年后才出生的刘克庄作品中的典故呢仅此一处即可断定,御题不真。但是如果你不多读书,没有读过刘后村↑↑↑(↑↑↑克庄↑↑↑)↑↑↑的诗文,你就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文物鉴定通才。就在我们的采访开始之前,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的一位先生特来传达英国苏格兰博物馆的邀请,希望老人去帮助鉴定一批中国文物。颇有经济头脑的英国人知道,只要请到朱家溍,就无须再分别请各门类的鉴定专家。1992年国家文物局为了确认全国各省市县呈报的一级文物,专门成立专家组赴各地鉴定文物。这个组中有陶瓷专家、青铜器专家、玉器专家,而此三类之外的文物鉴定则统由朱家溍负责。其学识威望由此得窥一斑。↑↑↑
↑↑↑“您是怎么成为文物鉴定的多面手的”我问。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说,打基础是得益于家庭。家中当时收藏的金石书画,铜、瓷、玉、木器对我影响很深,年龄很小我就开始接触它们,卷、轴、册怎样打开收起,铜、瓷、玉如何拿起放下,就和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熟悉。年纪再大一点,真正学东西,还是在故宫。↑↑↑
↑↑↑朱家溍从12岁就由父母领着逛故宫,及至青年,因父兄当时都在故宫任职,时有参观赠卷,父亲便会指教他“某件真,某件假,某件真而不精,某件假却笔墨不错,某件题跋真而本幅假,某件本幅真而某人的题跋却假”等等。↑↑↑
↑↑↑朱家溍尤其感念故宫博物院老院长马衡对他的培养。他说:“马衡院长对青年人不主张研究领域过窄,他不论什么课题都交给我,我也愿意各种门类都接触,从不拒绝新工作。所以引路人很重要,如果他当初只限定我研究某一类,我的路也就不会走成现在这样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聚散总机缘↑↑↑
↑↑↑举凡文物界,恐怕没有不知道朱家向国家数次捐献文物的事情。执收藏界报刊牛耳的《收藏家》杂志,从发刊第2期开始,一直到第29期,连载了朱家所藏文物的目录,从中所见文物质量之高,数量之大,门类之广,堪称建国后文物捐献义举之最。↑↑↑
↑↑↑“家中的藏品,是几代人心爱之物,付出的金钱、精力和心血无以计数,到头来却全部捐出,是出于一种什么考虑”我问。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可能已经被人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,所以回答简单而实在:“家藏的760种罕见碑贴,解放前马衡院长曾向当时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款10万银元商请收购,父亲当时未允,而是承诺身后把这批碑贴捐给故宫,所以第一批东西是承父亲遗愿捐出的。后来文革中三次抄家,等东西发还时,对事物的认识有了新变化:今天的社会背景和经济背景与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不同,这些东西已经没有必要再由私人收藏,个人拥有反而会变成包袱。”老人说完轻松地诙谐一句:“全捐了,就变成无产者了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我问:“据有人估算,您家捐给国家的东西至少值10亿人民币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爽朗一笑说:“我们从来没算过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我又问:“收藏而能蔚成大观,您认为最重要的是靠什么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说:“我认为首先是机缘。你有财力,也有鉴别力,但要是没东西,也无济于事,我父亲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机缘,那是民国初到二十几年,当时前清的王公将相纷纷败落,不少府中以典当为生,下人们也乘乱往外偷拿,所以买什么都左右逢源,东西源源不断。”老人忽发感慨:“凡物有聚有散,有散有聚,聚是一乐,散而能得其所,也是一乐,这些都是机缘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杨派武生只一家↑↑↑
↑↑↑就在采访老人的三天前,辅仁大学校庆,校友中的京剧迷上演《回荆州》,老人演的赵云依然风采不减当年。对朱家溍的戏,当年张伯驹曾有赞誉:“现在演《长坂坡》,赵云没有够上杨派的,只有你这一份。”其实朱家溍并不止武生演得好,老生同为上乘,其他行当反串,也见功力,而且京昆俱佳。正是俗话说的“文武昆乱不挡”。他大部分是和专业演员配戏,如钱宝森、王福生、梅宝玖、言慧珠、朱桂芳、范宝亭、宋丹菊等都曾和他同台演出。老人不无得意地说:“我从来不清唱,要演,就扮上,唱整出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不唯戏演得好,而且戏曲研究颇多卓见。谈到今天京剧的现状,我问:“能不能说京剧艺术今天正在走向衰落”↑↑↑
↑↑↑老人断然说:“不是‘能不能说’,实际就是在走向衰落。”说话间,老人显得有些激动:“国家现在对京剧和昆剧的方针是‘抢救、保存、整理、发展’,这非常正确,但实际上却往往不执行。一种文艺形式自古至今都是从无到有,从有到盛,由盛转衰,最后消失。像唐代的乐舞,当时很兴盛,但后来就消失了;元曲有那么广泛的群众基础,而现在留下的只是白纸黑字的戏文,究竟怎么演,谁也不知道。现在的京剧和昆剧的剧目是几百年积累下来的,前些年由于种种原因,有些剧目被禁演,淘汰了一大批,加上文革的扫荡,能演的剧目就更少了。表演艺术是附带在人身上的,人都有生老病死,带走了就失传了。我们的时代和元曲时代不同,我们不仅可以留下白纸黑字,还可以拍电影拍电视,可以录音、录像。而现在文化部门总是热衷于搞‘振兴’,搞大赛,编新戏,花钱不少,但老观众不爱看,新观众也不爱看,演几场就完。编新戏是这个剧种繁荣时代的事情,像梅兰芳当年曾一年编了九出新戏,那时你拦都拦不住。但现在是衰落时代,应该把抢救、保存放在第一位。像日本的歌舞伎,是古老的剧种,国家管起来了,并不考虑它的票房价值,它的传统剧目不演便罢,一演准满坐。所以我主张,对现在还健在的老艺人,给以充足的资金和条件,让他们专心排传统戏,然后录下来,加以保存。现在像戏曲学院退休的老教师如王金璐、何金海、闫世善、李金红、王世续等,他们每个人肚子里少说都有二百出戏,先保存下来,将来能振兴当然更好,不能振兴,至少也是一笔遗产。”↑↑↑
↑↑↑作者单位:北京科技大学↑↑↑